对于土耳其和埃尔多安总统而言，2023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一百年前的1923年，凯末尔和他的人民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现代土耳其共和国。百年之后，土耳其已经成长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在欧亚非交界处的广袤地带发挥着重要影响：在中东、中亚、巴尔干、东地中海、北非等地区，土耳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影响都难以忽视。作为北约成员国中第二大军事国家，土耳其与欧洲、美国以及俄罗斯的长期纠葛也让土耳其的影响力超越地区限制而具有全球意义。

在经历过经济、军事和外交等各方面的快速发展之后，今天的土耳其尽管国际影响力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也面临重重危机。在这波澜壮阔的百年变迁过程中，现任总统埃尔多安是关键的助推者和塑造者。2003年，埃尔多安以总理身份开启了他主导土耳其内政外交的生涯，此后20年间他一直领导着他所创立的正义和发展党（正发党）掌握着土耳其的最高权力。而2023年5月即将到来的总统和议会大选也让寻求连任的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一

土耳其的政治体制在独立后几经变迁，但在2017年之前基本上实行议会多党制，总理作为政府领导人，在分权原则下领导政府行使行政权。但是由于各种复杂原因，土耳其一直受议会-政府、总理-总统间权限之争所困，导致土耳其不断受到政府频繁更迭和军事政变的威胁。有关将政体从议会制改为总统制以强化和集中政府权力的辩论也因此持续不断。

2003年埃尔多安任总理后多次表达对总统制的支持，并积极采取措施给予推动。2007年修宪公投通过，规定总统从过去的议会选举改为直接选举，总统任期由7年变为5年，并可以连任。2014年首次总统直选使得土耳其事实上进入了半总统制，埃尔多安成为土耳其历史上第一个直选总统。但是总统与总理之间的二元领导体制造成的权力之争问题以及政治不稳定的痼疾依旧存在。2016年未遂军事政变以及其后的政治清洗让埃尔多安和他领导的正发党得以扩大权力，推动宪法修正案的通过，土耳其政体由此正式变为总统制，总理职位被废除，总统集内阁与总理的权力于一身。2018年6月，埃尔多安在总统制开启后的首次大选中获胜，开始为期五年的首任总统任期。

身兼总统和政党领袖并可以任免内阁成员，2018年后的埃尔多安总统拥有堪比国父凯末尔的巨大权力。但是权力的集中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过去多年来，土耳其反对党彼此竞争，导致屡次选举失利而难以撼动正发党与埃尔多安的支配地位。但是埃尔多安的权力集中也同时刺激这些政党通过合作以改变政治格局。2018年货币危机爆发后，土耳其经济萎缩，失业率高涨，导致2019年地方选举中执政党失去多个重要城市，埃尔多安和正发党的地位遭到打击，正发党的国内支持率持续下滑，2022年的投票率已经低于30%，明显低于2018年的42.6%。当时的民调还显示，埃尔多安可能在2023年的总统选举中输给当时被认为最有可能当选的三位反对派联盟候选人中的任何一位。受到这种形势的鼓舞，反对党开始积极需求合作，共同努力扭转局势。2022年初，土耳其六大反对党组成“国家联盟”，共同推选一位候选人与埃尔多安竞逐2023年总统大选。由于该联盟意识形态宽泛，既包括亲伊斯兰的幸福党（SP），也包括未来党（GP）和民主进步党（DEVA）这两个从正发党分离出去的政党，所以被认为拥有任何单一政党无法比拟的优势。

最为重要的是，该联盟声称，埃尔多安总统权力的持续集中导致一个缺乏有效制度约束的超级总统制。反对党的施政纲领是恢复议会制，废除行政总统制，恢复被埃尔多安破坏掉的法治和公民自由。这意味着，如果反对党在此次大选中成功击败埃尔多安，土耳其政治体制将再次调整，土耳其的内政外交也都会面临巨大挑战。

二

对于埃尔多安来说，目前的局势确实不容乐观，除了反对派能够摒弃前嫌、合力抗击外，也在于埃尔多安和他的政府早已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重重危机。政治上，埃尔多安的强势统治、民粹主义和反世俗化政策直接违背了土耳其建国后的基本国策，难以被选民轻易接受，国内各种反对声音和抗议活动持续不断。这种不满在城市民众当中尤为突出，正因如此，埃尔多安的正发党在2019年地方选举中首次失去多个重要城市，特别是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这些国际导向、价值多元的大城市。经济上，埃尔多安执政早期推动土耳其获得高速发展的国内国际环境已经改变，土耳其经济至少从2018年开始就面临持续低迷，埃尔多安在应对这些危机过程中被指责不顾经济学规律而过度干预央行决策，特别是在2021年的里拉危机当中，试图通过压低利率达到抑制通胀的目的，结果造成里拉大幅度贬值，通胀率不降反升，债券市场几乎崩盘，民众生计危机和失业率进一步恶化。外交方面，土耳其与西方盟友的关系在埃尔多安执政时期始终不睦，与周边国家冲突不断。尽管埃尔多安凭借强势外交和民族主义赢得国内不少支持，但也造成国内政治分裂和矛盾激化，同时也影响到土耳其的经济发展，进一步削弱埃尔多安在城市选民中的影响力。

尽管局势险峻，作为一个娴熟的政治家和政治资源丰富的在位总统，埃尔多安拥有竞争对手无可比拟的优势。2022年5月通过的传播“虚假信息”罪被反对党指责为意在帮助执政党及其盟友借此打压异见，特别是压制目前已经为数不多的独立媒体，从而对反对党形成舆论遏制。此外，埃尔多安最为强劲的挑战者们目前也因为各种原因相继退出。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毛卢（Ekrem Imamoglu）和安卡拉市长曼苏尔·亚瓦什（Mansur Yavaş）在民调中远超埃尔多安，曾被认为是最有力的挑战者。但是伊马毛卢于2022年12月因涉嫌侮辱最高选举委员会而被判处2年多监禁并被剥夺从政权利；亚瓦什则被视为土耳其民族主义者，不利于吸引左翼人民民主党选民投票。或许因为此原因，亚瓦什于2023年1月22日宣布支持共和人民党（CHP）领导人克勒赤达罗卢（Kemal Kilicdaroglu）为联盟候选人，但后者在民调中落后于埃尔多安，缺乏埃尔多安的号召力。最为关键的是，反对党联盟内部矛盾重重，争吵不断，迄今为止仍然没有推选出一位联合候选人，让外界深感困惑，也给了埃尔多安机会借题发挥，赢得舆论优势。据称联盟将于2月初正式宣布候选人。但是根据目前情况来看，联盟似乎难以推选出一位足以匹敌埃尔多安的候选人。

在经济层面，埃尔多安在2022年采取诸多措施取悦选民，例如提供低收入家庭补贴，取消某些债务，设立国家基金保护存款贬值等等。到年底，政府又将最低工资提高55%，公务员薪酬提高30%，给商人和小生意者提供贷款补贴，取消最低退休年龄限制，使150万土耳其人有机会立即获得退休金。这一系列优惠措施不太可能帮助土耳其扭转目前的经济困境，但显然有利于增进埃尔多安的竞选优势。外交方面，埃尔多安娴熟的民族主义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的激进政策带来的负面影响，赢得国内选民的认可。近期与以色列、阿联酋、埃及等周边国家的频繁示好以及在俄乌冲突中的积极斡旋也为他带来不少国内赞誉。

三

总之，埃尔多安与反对党之间的选战攻防阵势各有所长，博弈双方的胜负目前仍然难以看出端倪。目前而言，在解除最有力的两个竞争者的威胁之后，埃尔多安的胜算似乎多了一筹，但是他一路下滑的民调和持续低迷的经济难以让他稳操胜券。此外，除了连任和下台两个可能性之外还存在第三种可能：埃尔多安赢得总统选举但他的正发党失去议会多数席位。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埃尔多安的执政能力将大打折扣，土耳其的未来政局和政策会变得更为复杂难料。

无论何种结果，土耳其的未来都将面临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土耳其大选被西方媒体视为2023年全球最为重要的选举，这种说法足可以折射出土耳其今日的重要地位，但其重要性更多在于对土耳其本身的影响。埃尔多安在过去20年间已经给土耳其留下难以抹去的烙印，甚至已经重塑了这个国家和社会。在今天这个异常复杂而敏感的全球局势中，埃尔多安的去留都将影响深远。即使他和他的正发党都能在此次选举中胜出，他们所面临的世界也将不同以往。土耳其民众对未来的期待与国际社会提供给土耳其的资源空间都在这个大变局中发生了深刻变化。埃尔多安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是：他过去所熟悉的策略和手段——更重要的是，他的世界观——是否能够应对这些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