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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慧生:中国不应把赌注压在用非制度方式和特朗普沟通,争取其好感。中国因此面临的风险将远远不止面子损失。

 

【编者按】FT中文网20161229日发表了寿慧生的《给中国的忠告:重视特朗普的个性特点》一文。本文是该文的续篇,探讨特朗普个性特点的另一面与中国的应对之道。

特朗普上台后的中美关系走向,近期引起了广泛关注。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笔者近来接触过的几乎所有专家、学者、外交官员,都在急迫地劝说中国政府和领导人,寻找任何可能的渠道和关系来接近特朗普,改变他对中国的看法和处理方式,以此来改善日益紧张的中美关系。

这背后的逻辑听起来非常自然:既然特朗普是一个不靠谱、行事不可预测之人,无视制度约束,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用非制度的方式和他进行个人层面的沟通,取得他的好感,从而改变他的决策。

但这是很多人在错误判断美国大选结果后的又一次巨大误判。这个误判将让中国陷入特朗普的圈套,被他牵着鼻子走。

第一个遵从这个逻辑行事的国际领导人是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选后第一时间拜见特朗普。然而,有多少人相信这次会面会真正改变特朗普上台后的对日政策?121日,基辛格以93岁高龄不远万里来北京为特朗普游说。125日,前美国副总统戈尔通过特朗普的女儿得以和他共进晚餐,劝说特朗普接受全球变暖的理念。据说两人相谈甚欢。但两天后,特朗普就宣布任命一位以不注意全球变暖著称的反环保主义检察官来主持美国环保署。

首先,假如特朗普真的像大部分人所认为的,多变而不可预测,甚至近乎疯狂,不可以常理度之,那我们就会面临一个难题:讨好一个疯狂无理性的人并无用处——即使今天能讨他欢心,谁来保证他第二天不会翻脸?这样的事情在特朗普身上并非特例,而是他的常规剧目。

其次,特朗普表面上可能疯狂,但如一位美国外交官私下所言,他的疯狂是狐狸的疯狂,用非理性来判断他会造成巨大代价。事实上,据说特朗普曾批评奥巴马的个性缺陷在于行为太过理性,太容易被预测,而他自己的长处则在于无法被别人预料,这是他做交易的秘诀。无论这个传闻是否属实,对特朗普过往的言行做一个梳理会让我们清楚看到,他的行事风格一以贯之——作为一个媒体世界的产物,他习惯使用夸张的语言和行为博得注意,他乐于玩弄对手,用羞辱、恫吓、虚假言论等让对手难堪退让,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在生意场获得成功。

在思想层面上,他的世界观深深根植于他在冷战时代形成的思维定势,沉浸于对美国伟大荣耀的缅怀中,同时对日本经济威胁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尽管他对普京和俄罗斯的善意言论和他对交易的强烈重视,让人觉得他缺少意识形态成见,但如同其他大部分婴儿潮一代的美国人一样,冷战思维是他这代人无法逃避的潜意识。而特朗普长期以来的极端言论(例如很多人对他的法西斯倾向的担忧),以及他近来的人事任命释放出来的信号,足以让人担忧,他正在将世界推回到那个时代。正因如此,我在另文中曾警告,不可低估他的潜在的价值观对他的外交政策的影响,和他维护自己的价值观的决心。

如果这个判断正确,我们可以肯定,把赌注压在用私交来改变特朗普的想法和行为,会让中国政府不断陷入前述几位外交家遭受过的尴尬。但中国因此而面临的风险会远远不止面子上的损失,因为这涉及到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相信领导人的个人承诺可以信赖,是对国际关系的严重无知和不尊重。国家领导人通过私人关系来营造更好的外交氛围来改善国家关系和政策,是一种自然和必要的行为。但是,如果让这种方式主导甚至取代制度性的外交谈判和协商,这种做法是在遵循一种与现代国际关系行为准则截然相反的逻辑,是将国家利益置于巨大风险当中。

应对特朗普,关键要认识到一点:他是个典型政客,有足够的街头小聪明(street smart),善于借助媒体左右舆论,为维护自己的权势和利益甘愿放弃原则(比较一下他竞选时对打击华盛顿腐败问题的承诺和他如今对自己的财产和裙带关系的处理方式)。他对美国国家利益与国际安全之间的关系的认识肤浅而偏颇,被基辛格称为缺乏世界观。他热衷于用展现肌肉来代替威望,相信这是美国获得世界领袖地位的关键。他对全球化时代的国际市场产业链和在此背景下形成的中美经济相互依赖的理解肤浅,几乎没有多少认识,不惜用自毁式的贸易保护主义来煽动他所依赖的民粹主义。对于中美之间在经贸关系以外的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巨大合作空间,他的认识更是空白。这些都和美国长久以来的价值观和外交原则,以及美国未来的发展需求相左。我们目前无法确定,在多大程度上他的这些认识会反映到他的政策上,以及美国社会在多大程度上会容忍他的行为。

但对中国来说,特朗普不足为惧。逐利者,饵诱之。既然他目前所有关心的问题的核心是在贸易上讨利,今天的中国就有足够的资本与之讨价还价。更关键之处在于,中美经贸关系已经高度相互依赖,任何交易都很难说清楚谁输谁赢。贸易战中吃亏的不会仅仅是中国一方。何况,随着中国国内消费市场和海外投资规模的急速扩大以及中国在技术领域的快速发展,中国对美国的依赖在下降,而美国对中国的依赖则在上升。这是一个利好中国的大前提,是中国把握底线、制定对策的根据。在这个前提下,中国需要做的是让自己的态度和政策更清晰具体,压缩特朗普漫天要价的空间。

特朗普摒弃制度和规则,试图将国际社会推回到旧日江湖时代,借以乱中取胜,肯定会在接下来这几年让中国领导人(也包括整个世界)不得安宁。因此一定程度的摩擦和损失不可避免。但考虑到美国自身对他的约束和中美实力关系的转变,中国不必高估特朗普破坏中美经贸关系的能力。中国应对的关键是要保持定力,泰然处之。特朗普风暴激起的沙土,中国没有必要追着狂跑。既然无法躲避,就要锻炼内功,像磐石如如不动,切不可变成落叶,为他的表演助兴。否则,受不了他的刺激,就会着了他的道。中国需要明白,政客的街头小聪明需要治国者的大智慧来对付。

对中国来说,未来真正的挑战并非特朗普。他带来的这些麻烦也未必完全是灾难。中国在未来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对付特朗普和美国,而是如何与整个世界打交道。这就要求我们从从全球史的层面来看问题,而不仅仅是关注在战术的浅表层次上。

人类社会几千年的进步成果,是不再依赖帝王们的个人意志和喜好来处理国际关系,而是通过制度,让政府的言语和行为尽可能保持一致,让国家间关系变得容易预测。战后的制度建设为国际和平与发展提供了人类从未享有过的空间和机遇。如今特朗普借美国社会的动荡而得以入主白宫,试图以政客的权术,为实现美国的眼前利益而颠覆这些制度。

从更宽泛的角度看,特朗普并非特例。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些根本性原则面临挑战,法治和个人专断、民主和民粹、国际秩序和国家主义之间的分界线逐渐模糊,像特朗普这样的很多政客会发现这种新的环境正合自己心意。这些人有能力把这个世界变乱,但无助于把世界变好。中国的领导人需要做如下判断:在这个大变动中,中国该扮演怎样一个角色?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决定中国未来在世界中的地位。

长期以来,中国被诟病之处,也是中国政府一直在努力改善的问题,其实和特朗普的特点类似:决策透明度低;政策缺乏重点;政策变化大,难以预测。既然中国正需要在这些方面改变自己,为什么又要在这些方面迁就特朗普的随性,帮着他毁掉国际社会几十年来经营的成果?对中国而言,在这些方面改进的挑战,可能要远远高于应付特朗普的挑战。但如果中国真能度过此关,向世界展示自己有决心和能力成为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和供给者,而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体量上的巨无霸,那么,特朗普在接下来这几年对世界秩序的破坏行为,将是他送给中国的一个最好礼物。

 原文首发 FT中文网 2017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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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慧生

寿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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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政治学博士,北京大学政治学硕士。现为北京语言大学国别与区域研究院土耳其研究中心主任。此前曾任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弗吉尼亚州克里斯托弗·纽波特大学助理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国际政治经济学,主要关注全球战略、中美关系、国际发展、全球与区域治理、比较公共政策、发展中国家问题、土耳其研究。曾在国际刊物发表若干篇学术文章,是三本书的作者和合作者。最新专著《Globalization and Welfare Restructuring in China: the Authoritarianism that Listens?》由Routledge出版社2016年出版。2010年获得全美中国政治学学会(ACPS)最佳学者论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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