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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慧生:特朗普不会轻易与制度妥协。对此事的剖析有助于深入了解特朗普及其团队的执政逻辑和可能后果。

 

1月20日之后,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用疾风暴雨般的总统行政命令向世界宣告:他言出必行,誓将认真贯彻他竞选中被很多人认为不切实际、只是用作噱头的承诺。

当然,很多命令有待国会批准,例如筑墙;有些命令仅仅是象征意义,例如废除奥巴马医保,因为目前为止特朗普并没有任何有效的替代方案。真正的高潮是在1月27日签署的旅行禁令。由于该命令造成的影响直接而严重,显然立即引起强烈反弹,并促使法院在三天后介入,强制终止该命令的执行。此后巡回上诉法庭驳回白宫申诉,维持地方法院的禁令,特朗普政府表示不再上诉最高法院,而是需求新的政策解决方案。

对很多反对特朗普的人来说,这件事让人兴奋,因为终于看到特朗普能够被约束,甚至认为这件事有可能会促使他此后与制度妥协,变得像很多人此前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务实的总统。但是事情可能远非如此简单。对这件事的剖析有助于深入了解特朗普及其团队的执政逻辑和可能的后果。

限制令背后的复杂动机

从事后各方的激烈反应来看,这个被有些人称为“禁穆令”的命令显然过了头。虽然仅仅是针对七个中东穆斯林国家(伊朗、伊拉克、利比亚、索马里、苏丹、叙利亚、也门)的公民,但其影响远非其它几个行政命令能比,因为大量家庭、学校、公司、团体等直接受到影响。

除了明显的宗教歧视(例如,这些国家的基督徒被区别对待),最重要的是该命令制定和执行的方式。白宫几乎没有给受影响的人以任何缓冲余地。命令的出台极为仓促,而执行过程粗暴,很多人在飞机落地时才知道自己不允许入境,并被强行遣返。另外,白宫声称此举意在用“极端审查”(extreme vetting)防止恐怖分子进入,但在美国政府的特殊程序下,从这些国家入境的人一直以来都需要经过长期的审查,有的需要两年以上。所以这个特殊的“极端审查”方式并不会对已经非常严格的审查有多少帮助。另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是该命令对享有美国绿卡的人同样对待,不予放行。这部分人理应受到国民待遇,而且他们的背景审查已经多年前完成,他们一般情况下也长期受到政府的特殊处理,从安全角度讲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从技术层面来讲,如2月7号国土安全部负责人凯利(John Kelly)在国会听证时承认,这项命令的出台未事先咨询和照会相关部门和国会。从政治角度来讲,该命令的制定和执行方式也是明显在玩火,似乎故意要惹怒各方。尽管我们已经对特朗普喜欢冒险和不确定的个性有所熟悉,但如此不计后果的做法似乎已经超越正常的理解范围。我们可以从下面几个原因来分析。

第一种可能性是,特朗普确实因为缺乏执政经验而对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没有足够的考虑。

这个判断有一定道理,而且符合特朗普的个性。特朗普是一个乐于冒险的人(risk-taker),素以凭直觉决策著称,反对再三权衡和反复论证。因此,他是务实的反面。显然,用这种个体户做交易的决策方式来治理一个由多元主体组成、需要对多元利益相关方负责的庞大复杂的政府机器,他对政府运作需要更多的了解和学习。但与同样高龄时入主白宫的里根不同,特朗普的个性将阻碍他直面自己的缺陷,很有可能会一意孤行。如此情况下,美国和国际社会也只能在接下来的几年忍受美国选民选择的这个结果,准备好面对各种无法预料的危机。

但这个判断的不足之处在于,美国政府政策并非由总统一人决策。在大部分情况下,团队比领袖个人对决策的影响更大。何况,正因为他缺乏经验,特朗普不可能完全凭靠自己的理解来做这个决策。因此无论特朗普如何不务实,把这件事完全归咎于他的缺乏经验,显然不太合理。

第二种可能性是特朗普的缺乏经验被他的团队利用。

最近媒体对白宫首席战略师班农(Steve Bannon)操控白宫的传闻已经给予足够多的证据。就这件事来说,尽管国土安全部的凯利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但新闻调查的结果是,凯利在决策过程中并没有参与太多。该命令几乎完全出自班农和另一位政策顾问米勒(Stephan Miller)之手。而且特朗普迄今为止的所有行政命令都是出自这两人,他们决定命令的内容,甚至决定何时发布。班农以强势著称,很少与其他政府官员沟通。这个命令在制定过程中没有与司法部和国土安全部沟通,而且拒绝了凯利对绿卡持有者放行的要求。

班农的贪权也在另一个问题上造成丑闻。在移民命令出台后第二天签署的另一个行政命令里,班农被任命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的常设成员,打破了NSC不给有政治立场的官员常设席位的传统,意味着班农作为政治顾问可以把他的政治立场介入到国家安全决策中去。更让舆论大哗的是,与此同时,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国家情报总监这两个传统上的核心人物被降至只能听候待命,只参与“涉及他们职责和专长的议题”。据说特朗普对这个行政命令的内容事先并没有足够多的了解。事后意识到其严重性而极为恼怒。

这些讨论让人想到小布什与他的副总统切尼和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伊拉克战争问题上,这两个人对小布什的决定性影响。过去几个月来,专家们在讨论特朗普时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他的个性是否会使他容易被下属操控。尤其是在领袖容易被操纵或影响,而又被一群极端取向的手下包围的情况下。结合班农以前对特朗普的强力影响,媒体最近称其为“班农总统”,认为他大有绑架特朗普之势,引发各方担忧。

第三种解释,也是更合理的解释,是前两个假设的结合。那就是,特朗普和他的团队核心人员的价值观的契合,让这些极端主义者更容易利用特朗普的轻率和乐于冒险的个性。

从笔者此前对特朗普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分析,以及现在各方对班农的分析来看,两个人的诸多观点都相去不远,主要区别是班农的思想更系统、态度和行为上更明确坚决(也意味着更容易影响特朗普)。特朗普的“让美国更安全”的主要解决办法是将移民踢出国门而一劳永逸地解决恐怖主义问题,安抚民众的排外情绪。当班农宣称要“迅速地干点大事”而不计后果时,特朗普恐怕并不反对。从他目前的反应来看,很难说他对将来的后果有多在乎。因此谁是推手的问题就无关紧要了。

如果确实如此,那这件事指向一种令人担忧的前景。一个激进而不务实的领袖和一群激进团队的组合会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政府。里根刚上台时也曾引发政治地震,他的激进观念让各方不安。但他很快将大量温和而有经验的官僚吸纳到他的团队,从而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不排除特朗普在未来几个月会调整团队。但前提是特朗普会愿意与建制派妥协。如上所说,从个性和价值观来说,特朗普不同于里根,调整有可能,但类似的大跨度转变的可能性不会很高。

第四种解释是政治作秀。这与上一个假设并不冲突,而是相辅相成。移民限制令和和筑墙这样的极端手段符合特朗普一贯的乱中取胜的策略——用极端手法获得轰动效应,让对手晕头转向(keep others off balance)。对于那些质疑此类政策是否可行的人,这种质疑本身就不得要领。对特朗普来说,这些极端手段能否限制恐怖分子进入美国显然不是问题的关键。技术层面上,这个决策就像他的其它大部分主张一样,漏洞百出,逻辑上根本站不住脚。但选举结果显示,逻辑上站不住脚又有什么关系?

更准确地说,他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

对特朗普来说,移民和恐怖主义是目前美国社会最大的伤疤,他要反复撕裂,才能为自己赢得政治资本。因此他会将这件事带来的效应最大化。所以很难说他没有预料到现在的激烈反应。至于后果,他在推特里早已把他的逻辑摆明,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法院的阻挠是让美国社会陷入危险。穆斯林会汹涌而入。太糟了!”这是他熟练使用的技巧——先开罪法院,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对的:如果没有发生安全问题,是他的功劳;如果出问题,去怪法院。

特朗普也许永远不会输

目前法院的介入让人看到希望,觉得他此后可能会收敛甚至改变做法。但愿如此。制度是长牙的,滥用权力者会受到惩罚。不幸的是,民主制度容易约束君子,却难以对付小人。法治的脆弱在于它需要全社会(甚至全球)的配合才有能力来钳制野蛮力量。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认同极度分裂、焦灼和不安感肆虐的时代,这样的期待恐怕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至少共和党对此事的姑息态度无法让人对前景乐观。

从最近的发展来看,在法院受阻显然没有阻挡特朗普使用极端手法来制造轰动效应。特朗普政府在2月21日重新调整移民政策,以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为主要手段,立即造成社会恐慌,其潜在的经济和社会影响会远远超过此前的旅行禁令,但这些显然不是特朗普会担心的。

无论如何,这件事引发的冲突会持续下去,在这个过程中,特朗普会不断利用这个机会向他的支持者显示,他是唯一在乎美国安危的人,他在履行诺言,而建制派在阻碍他让美国再次安全和伟大。所以特朗普永远不会输,也不会向制度妥协,因为他的最主要目标并非是拦截恐怖分子本身,而是让他的选民相信,他是唯一在做这个努力的人。如果他不能兑现承诺,那不是他的问题——法官、媒体、民调,没有一个是诚实的,都在阻挠他。而今天的社交媒体让他有用不尽的方法来实现这一策略。

回到最初的话题:“到底谁能驯服特朗普”?上述分析给出的答案可能令人沮丧。这样的一个极端人物,既然能够上台,就不可能轻易被制度改变,因为背后的问题远远超出制度通常能够解决的范围。唯一能够驯服他的,可能是他的下属将他变成傀儡。但那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么我们能够想象的未来,就是类似的戏剧场景反复上演,直到美国民众发生视觉疲劳而切换频道,另选他人。但无论对美国社会还是全球来说,这种颠覆性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美国社会也许有足够的能力,最终能抵抗住特朗普冲击,但其它地区未必如此。特朗普模式已经开始在欧洲快速蔓延,最近法国大选面临的右翼颠覆是一个让人担忧的例证。

陷入混乱的美国和摇摇欲坠的欧洲不会是任何国家和地区(也许仅俄罗斯除外)的福音。在一个世纪后,世界重归“咆哮的二十年代”。没人能预测到等待这个世界的会是什么。但每个人都需要系紧安全带!

首发FT中文网 2017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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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慧生

寿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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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政治学博士,北京大学政治学硕士。现为北京语言大学国别与区域研究院土耳其研究中心主任。此前曾任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弗吉尼亚州克里斯托弗·纽波特大学助理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国际政治经济学,主要关注全球战略、中美关系、国际发展、全球与区域治理、比较公共政策、发展中国家问题、土耳其研究。曾在国际刊物发表若干篇学术文章,是三本书的作者和合作者。最新专著《Globalization and Welfare Restructuring in China: the Authoritarianism that Listens?》由Routledge出版社2016年出版。2010年获得全美中国政治学学会(ACPS)最佳学者论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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