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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指责奥巴马“窃听”到撤职FBI局长,一系列事件表明特朗普不会改变,但他的谎言有一天可能葬送他。

尽管很多人期待美国总统特朗普入主白宫后,会因为强大的制度限制,而对自己的乖张行为有所收敛,但事实上,成为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看来只会让他的自我更加膨胀,肆无忌惮。他的“后半夜推文”有增无减,冲击力日胜一日。与此同时,他对滥用美国法律赋予总统的巨大权力变得越来越感兴趣,似乎越来越难以遏制自己的冲动。

从就职以来,在他和媒体、法院、司法部门、情报部门等展开的一系列较量中,特朗普最喜欢使用的方法是制造各种让人错愕的突发新闻,甚至是假新闻,令媒体和自媒体陷入混乱,从而为自己造势,或者将人们的视线从负面新闻中转移。这已经是特朗普作为媒体明星长久以来尽人皆知的生存之道。人们也一直试图从这个角度来分析他作为“交易总统”所表现出的乖张行为。毕竟,这些也是政治家们惯用的方式,古今中外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但特朗普的特点却与众不同。与其说是他善于操纵舆论,干扰人们的注意力,让自己从负面新闻中脱身,不如说他自己是最易被干扰的人,时时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新闻激怒,并进而去制造更多负面新闻,令整个白宫团队甚至国会里的共和党盟友陷入持续混乱中。

特朗普闹剧第一幕:从“通俄门”到“窃听门”

在他就职以来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突发新闻中,第一个高潮是在3月4日星期六凌晨突发多条推文,称自己去年竞选总统期间特朗普大厦遭奥巴马政府机构窃听,而且言语间显得暴怒,指责奥巴马为“坏家伙”、“令人恶心”,“手段低劣”,称此事为“麦肯锡主义”,是水门事件的翻版。

至今人们都无法破译他此举背后的真正动机。当时他的前任白宫安全顾问弗林被迫辞职不久,“通俄门”事件正在升级。3月2号,特朗普刚任命的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因被爆在担任竞选顾问期间曾与俄罗斯官员交谈,公开声明将回避任何有关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俄罗斯介入的调查。除了塞申斯,其他两名特朗普的竞选团队成员,以及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也承认他们曾与俄罗斯大使在竞选期间接触过。

在这种局面下,用其它新闻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是很自然的政治手段。但特朗普的新闻来源是他从白宫政治顾问班农掌握的一个白人民族主义网站上偶然读到的一则含沙射影的新闻。据说他读后勃然大怒,没有做基本的调查和商议,就在凌晨推文上对奥巴马展开攻击,随即引起轩然大波。他的指责明显缺乏根据而且不合情理。他一直没有出示任何遭“监听”的证据,而据司法解释,总统并没有向情报部门下达监听任务的权力,因此各方对此极为困惑,包括大部分共和党人和保守派人士都难以接受。此事导致很多民众和国会议员呼吁设立特别委员会来调查特朗普与俄罗斯的关系。这个后果显然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应该产生的。

这些混乱最终导致众议院情报委员会要求联邦调查局(FBI)局长詹姆斯·科米公开澄清,FBI是否针对特朗普团队的通俄传闻以及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的传闻,在进行调查。此前科米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在几度拒绝给出明确答案后,终于答应在3月20日到国会听证。

在众目期待之下,科米确认两点:第一,FBI从去年7月以来一直在调查特朗普的总统竞选阵营与克里姆林宫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当时距离大选还有三个月。第二,FBI“没有情报”支持特朗普对奥巴马的“窃听”指控。与科米同在国会作证的国家安全局局长麦克•罗杰斯海军上将,也否认特朗普对英国政府通信总部共谋参与了这一行动的指控。

显然,科米的第一个声明使美国最高执法机构与现任总统处于对立状态,必然激怒了特朗普。同时,这两个声明极不利于白宫摆脱围绕特朗普与俄罗斯之间关系的愈演愈烈的丑闻。相反,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各方预料,“新水门事件”成为媒体热议的话题。

3月21日,保守的《华尔街日报》发社评猛烈抨击特朗普不断撒谎,制作虚假事实,认为他不尊重事实的行为将让他失去民心,最终导致大部分美国人会把他视作一个“虚假的总统”。一周后出版的《时代》杂志则直指特朗普对总统公信力造成的破坏。该封面只有三个巨大的英文词:“事实已死了吗?”(Is Truth Dead?)。该封面设计借用《时代》杂志在1966年的一期著名封面设计“上帝已死了吗?”来凸显特朗普造假的影响。在该期杂志的主编迈克尔·谢勒(Michael Scherer)在3月22日对特朗普的采访采访结束前,谢勒问特朗普,是否担心其常常让人惊讶的各种声明会影响信誉。特朗普的回答再次让人惊讶:“我不可能做得那么差,因为我是总统,而你不是!”

特朗普闹剧第二幕:科米撤职事件与“通俄门”深化

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特别是3月24日废除奥巴马医改方案受挫,中美首脑的湖海庄园会谈,逐步升级的朝鲜问题,以及对叙利亚军事基地的轰炸,将媒体视线暂时从“通俄门”引开。接着好消息不断:众议院在5月4日通过了新医疗法案,在废除并替代“奥巴马医改”方案方面取得突破;5月5日美国劳工部劳动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美国4月底调查失业率好于预期;政府的税改方案正在成为焦点;特朗普的首次出国访问即将在5月19日开始。然而,正当形势在向利好特朗普的方向发展时,特朗普在5月9日突然宣布将FBI局长科米撤职,让科米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被撤职的FBI局长。

撤职FBI局长本身是对情报部门独立地位的挑战,已经足以令各方不安。但真正的冲击是在此之后。为何在这个时间点做此决策,令各方困惑,而特朗普很快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白宫助手们忙于向各方解释,特朗普的决定是采纳了司法部和国土安全部的建议,并非基于个人利益和好恶。但特朗普却在随后的采访和推文中声称,撤职科米是他自己的决定,而且早在就任时就有意甩开这位“争议局长”的包袱,并称“通俄门”纯粹是子虚乌有。此后的报道显示,撤职的直接原因是科米在此前几天正在扩大对“通俄门”的调查,这显然进一步激怒特朗普,让他感觉受到威胁,随即授意司法部起草撤职建议书。

就在整个白宫被至于无法自圆其说的尴尬境地时,特朗普在撤职科米的第二天,就在白宫高调会见俄罗斯外长和驻美大使,并在会谈中吹嘘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情报,而且口无遮拦地泄露以色列提供的有关伊斯兰国的绝密情报。有意思的是,特朗普拒绝让美国媒体进入会议室,却允许俄罗斯媒体进入拍摄。这些奇怪的举动迅即招致各方批评,《纽约时报》发社评质疑,鉴于特朗普的古怪性格,是否能让他保护国家机密。白宫助手一边劝说媒体去除报道中的敏感内容,一边派白宫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出面解释,称总统并不知道情报来源,也没有被告知信息如何收集。但这样的解释显然帮助不大,无法解释为什么总统无视外交规则和政治安全。

在白宫助手忙于灭火之际,《纽约时报》在5月16日爆料,称科米提供记录显示,特朗普在弗林辞职后第二天劝说科米“放手”,停止对弗林通俄的调查。该报道还称,过去几个月来,特朗普和他的手下公开介入司法和情报领域,甚至以政治忠诚来决定司法和情报人员的去留,远远超出其他总统行为的限度。

可想而知,此事的冲击波远远超过此前任何一次丑闻。各大新闻媒体关于特朗普阻碍司法公正的评论铺天盖地而来,共和党议员纷纷与特朗普拉开距离,甚至公开批评白宫陷入混乱,亟待重整。参议院议长麦康奈尔公开告诫特朗普“少些戏剧”(less dramas)。而众议院监督委员会主席、共和党人查费兹当天要求FBI将所有特朗普和科米之间的通话材料呈交,以判断特朗普是否阻碍司法公正。据称白宫已经陷入极度混乱,助手们已经无力应付特朗普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一切都与特朗普的个性有关”

对这些事件过程的详细梳理有助于我们了解特朗普的行为。如前所述,人们常常习惯于猜测他乖张举动背后可能的策略。据称,拿破仑擅长用疯狂的举动让他的政治对手无力招架而妥协。特朗普在他的生意经里也将制造混乱作为策略,标榜为自己成功的法门。

但上面对这些事件的详细描述,以及过去好多个月以来心理学家们提供的大量证据,足以显示这样的传统思路无法理解特朗普。如Vox新闻记者罗伯特所说,试图理解特朗普从而能够预测甚至控制他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空洞透明的个体,他就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他被他自己的情绪控制而无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在斥责奥巴马和撤职科米时表现出的愤怒,仅仅是源于他的愤怒本身,而非任何其它原因,更不是出于策略。换句话说,把他的疯狂理解为某种策略是高估了特朗普,是过度解读他的行为和思想。

究其原因,如《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布鲁克斯(Brooks)最近所说,以及无数心理学分析证明的,他心智未熟,缺乏自控,强烈需要他人的肯定,由此导致自我膨胀和自我欺骗。一个有经验的教师和家长在一个性格偏执的八岁男孩身上可以轻易明白类似的一些异常举动。但我们常常无法相信的一个事实是,很多成年人甚至政治领袖依然会处在这样的心智水平。

有些人会在这类人身上看到可爱的一面:他强烈关注自己和其他人的外表,他善于让他愿意接近的人感觉时时被关照,他的口无遮拦和随性反倒让他变得“透明”,这些也是特朗普在商业上和政治上成功的原因。另一些人则看到的是危险,尤其是当这种人被赋予生杀大权的时候。诚如《纽约时报》5月16日的社评所说,人们“现在看到了真正的特朗普!”,并告诫,他的“漫不经心和无知、虚荣和愚蠢的冲动”曾几乎毁了他的商业,现在也可能会毁了美国。

无论何种因缘际会让特朗普获得世界上最重要的政治职位,有一点已经非常明显——特朗普无力也无心改变他在竞选中的风格,实现人们期待的从竞选到总统的转型。在心理层面上,这种转变对特朗普来说既痛苦又危险。这种反差在他身上尤其强烈而困难,而他70年的人生经验没有为这种转变做任何准备。何况,特朗普不是里根,缺乏里根的世界观和学习能力,无法实现里根从边缘到主流的转型。更重要的是,这种转变会让特朗普失去自我,失去把他推上台的力量。在一个极度分裂、焦灼感肆虐的社会,有谁会去关注一个不再咆哮的特朗普?如果没有让人期待的星期六凌晨推文风暴,谁还会记得特朗普?换句话说,如果特朗普能够转型为希拉里那样善于左右逢源的技术官僚,他也不会成为今天的特朗普总统。

在过去这几个月当中,对特朗普的观察不断让我想起大选后不久与罗伯特·卡普兰探讨美国未来局势时,这位资深记者和国际问题专家所说的第一句话:“一切都与特朗普的个性有关”(Everything will depend on Trump’s personality)。过去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个判断是准确的。美国的政治制度依然在宏观层面上维护着美国内政外交的安全。但这艘大船正在被特朗普的个性冲撞着,时时面临抛锚的危险。不必期待接下来的几年内能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因为特朗普不会闲下来。

特朗普是他自己最大的敌人

既然没有人能控制特朗普,那谁能击败他?这是笔者在这里所发的一系列关于特朗普的文章的一个主题。这里的分析给出的答案都在指向特朗普本人。特朗普是打不败的,因为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失败。但他的谎言有一天可能会葬送他自己。谎言可以毁掉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国家。因为谎言的背后是对权力的无限渴望和滥用。

很难预言这个结局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但肯定会取决于他的两个最重要的同盟。一个是国会共和党人。如《纽约时报》社论所说,特朗普以前多次频临破产时,他的借贷者都为避免被他毁灭而出手相助,共和党人如今也面临着类似的选择——是和他一起覆灭,还是从目前的自我分裂中找到一条新路,让美国这艘船重新找到方向?另一个是特朗普的核心支持者。想象一下他的政策因为他造成的混乱而无法推进,他的核心支持者叛离时,他会怎样回应。民粹主义者加娱乐达人特朗普会把竞选时的伎俩重新搬出,就像他在二月底的“感谢之旅”中给自己充电那样,重新掀起一场政治风暴。那时候是这些民众再次做出选择的时候,也可能是特朗普被迫退出舞台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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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慧生

寿慧生

55篇文章 328天前更新

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政治学博士,北京大学政治学硕士。现为北京语言大学国别与区域研究院土耳其研究中心主任。此前曾任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弗吉尼亚州克里斯托弗·纽波特大学助理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国际政治经济学,主要关注全球战略、中美关系、国际发展、全球与区域治理、比较公共政策、发展中国家问题、土耳其研究。曾在国际刊物发表若干篇学术文章,是三本书的作者和合作者。最新专著《Globalization and Welfare Restructuring in China: the Authoritarianism that Listens?》由Routledge出版社2016年出版。2010年获得全美中国政治学学会(ACPS)最佳学者论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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